雨水狠狠砸在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,蜿蜒如泪痕。苏梅最后看了一眼邮箱里那封措辞冰冷、将她十五年兢兢业业化为“组织架构优化”一行字的辞退信,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眼角。她抓起桌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,连同那份被雨水洇湿、字迹模糊的简历,一起塞进了楼下巨大的垃圾桶。高跟鞋踩过水洼,溅起的泥点落在她早已失去光泽的裙摆上。包里传来震动,是丈夫的短信:“晚上爸妈过来谈孩子转学的事,你早点回来做饭。”她停下脚步,掏出手机,屏幕在雨幕中亮得刺眼。下一秒,那小小的金属盒子被她狠狠砸向地面,“砰”的一声脆响后,裂痕蔓延,一切喧闹归于沉寂。
中年人的崩溃,常不是惊天动地的坍塌,而是所有习以为常的支撑被瞬间抽空后,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。
那晚,当丈夫因手机无法接通而怒气冲冲地推开家门,只看到餐桌上一张薄纸,上面是苏梅从未有过的潦草字迹:“房子已委托中介,钱分两半。不必找我。我想试试……活着。” 房子,这个城市里无数人用一生血汗供着的方寸之地,承载着所谓的安稳与责任,此刻被她决绝地推开了。莫言先生说得对:“你想拥有从未有过的东西,就必须去做从未做过的事。” 她渴望的,仅仅是胸腔里还能感受到一丝不被定义、不为他人的、滚烫的呼吸。木心曾感慨:“所谓无底深渊,下去,也是前程万里。” 可站在深渊边缘的中年女人,谁又真能轻易迈出那一步?这孤注一掷的“试试”,是绝境里的清醒自救,还是世俗眼中彻头彻尾的“犯傻”?
展开剩余75%她一路向西,终点停在云南边陲一座被云雾和茶山环抱的小镇。目的地是半山腰一座旧木屋,屋前空地上立着几座古旧的龙窑,窑口沉默地吞吐着草木灰烬的气息。迎接她的老师傅姓杨,双手粗粝如老树皮,只淡淡扫了她一眼:“城里来的?想捏泥巴?先劈柴、挑水、揉泥,三个月,再说。” 没有温情的鼓励,只有近乎冷酷的规则。
最初的日子,苏梅的手被粗糙的陶土磨得裂开无数细小的血口,每一次揉捏都钻心地疼,混着泥土渗入皮肉。沉重的泥料桶几乎压垮她的腰,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背上,又被窑口的热浪烤干,留下白花花的盐渍。最难熬的是拉坯。泥团在转盘上不是瘫软如泥就是瞬间崩塌,一次次失败,湿漉漉的泥浆溅满了她的脸和衣服。夜深人静,蜷在简陋木板床上,听着山风穿过木窗的缝隙,浑身酸痛的骨头和手上火辣辣的伤口都在无声地嘲笑她:43岁了,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来这里自取其辱,图什么?
杨师傅很少言语,只在某天她又一次沮丧地盯着转盘上不成形的泥团时,往她脚边扔了一把野草:“根都烂了的草,挪个地儿,死得更快。但有的草,挪了,根反而能扎进石头缝里。” 王维曾写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这穷途末路处,竟真能逼出石缝里的草根?她咬紧牙关,把渗血的指尖再次狠狠按进那冰凉的泥里。
日子在重复的劈柴声、揉泥声和转盘的嗡鸣中流过。不知从哪天起,苏梅发现自己不再时刻计算着流逝的分秒。她开始能感知手中陶泥的干湿、软硬,像在触摸一种有生命的语言。当第一个歪歪扭扭却完整成型的陶碗,终于在她颤抖的双手下诞生,送入窑炉,她守着窑火,三天三夜未曾合眼。开窑那日,晨光熹微,窑门开启的瞬间,热浪裹挟着奇异的光芒扑面而来。在一堆或开裂或变形的器皿中,那个小小的、釉色流淌如雨后青山的碗,温润地立在那里,沉默地反射着晨光。她伸出颤抖的手,小心翼翼地捧起它,碗壁还带着灼人的余温,那热度却奇异地熨帖了她心口经年的寒凉。她蹲在窑口,脸颊紧紧贴着那温热的粗陶碗壁,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砸落在滚烫的窑砖上,“滋啦”一声,瞬间腾起细小的白烟。原来鲁迅先生笔下“地火在地下运行,奔突”,终有喷薄而出、烧尽一切野草的时刻,那焦土之下,竟真能孕育出这般沉默而温热的奇迹?
她为自己的小工作室取名“不器”。语出《论语》“君子不器”,更取其“不拘于形”之意。然而创业艰难远超想象。精心烧制的第一批茶器,在本地集市上无人问津。路人瞥过,摇头道:“太粗拙,不精致。” 柴烧的不可控,使得成品率极低,成本高企。积蓄像退潮般迅速消失。房东催缴租金的电话、家人“不务正业”的叹息、同行对“柴烧粗陶无市场”的断言,如同冰冷的潮水,几乎将她淹没。毛姆在《月亮与六便士》中写道:“我用尽了全力,过着平凡的一生。” 这“不器”之路,莫非终究要倒在现实的泥泞里?
某个微雨的午后,小店里依旧冷清。苏梅正低头专注地修补一只烧制时意外粘连了窑汗的杯子,门口风铃轻响。一位旅人驻足,目光长久地流连在那些形态自由、釉色如山水泼墨的器物上。他拿起一只杯壁厚拙、带着明显手指捏塑痕迹的茶盏,细细摩挲着那粗砺的质感,轻声问:“这痕迹,是意外,还是有心?”
苏梅抬头,看着对方清澈专注的眼睛,坦然道:“是意外,但我接受了它,也喜欢它现在的样子。”
旅人笑了:“器物如人,有瑕疵才是真活过。这杯子,我要了。”
那一刻,仿佛一道微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。苏轼那句“庐山烟雨浙江潮”的禅意,在粗陶的肌理里有了具象的回响——未到千般恨不消,及至到来无一事。执着追求的完美幻象,终不如眼前这不完美却真实的粗粝触感来得踏实。所谓“不器”,不正是拥抱这生命本身的、独一无二的“意外”与“瑕疵”吗?
如今,坐在“不器”温暖的光晕里,指尖抚过一件件带着泥土记忆、窑火烙印的器物,苏梅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,想起碎裂的手机屏幕映出的自己仓皇的脸。莫言先生的话语,此刻才真正在她手心沉淀出重量——那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呼吸、那灵魂深处被点燃的微光,代价是亲手打碎前半生辛苦筑就的“安稳”堡垒,踏入一片充满未知与磨砺的荒野。
那荒野上没有坦途,只有荆棘与沟壑。每一步前行,都在旧我与新生的夹缝中挣扎。陶土在窑火中可能碎裂,亦可能涅槃为器。这过程本身,便是答案。李清照曾叹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,可当旧壳剥落,谁说那浴火而出的新生,不是另一种更深刻的“物是”?
莫言先生点明了方向,却未曾描绘道路的平坦。“你想拥有从未有过的东西,就必须去做从未做过的事。” 这箴言背后,是无数个暗夜里的独自煅烧,是将血肉一次次揉进现实粗粛的陶土里,是直面窑变失败时那剜心刺骨的失落与废墟之上重燃的星火。
中年人的孤勇,哪里是浪漫的出走?那是看清生活真相后,依然选择在嶙峋的石缝里,为自己,再倔强地扎一次根。 捧起的每一抔陶土里都必然掺着现实粗粝的沙砾与心碎的玻璃碴,但当窑火熊熊燃烧,当日光终于穿过布满裂痕的窗棂,照亮那些不完美的器物——你会发现,崎岖的裂痕里,早已落满了细碎而坚韧的星光。
有人曾问陶艺家滨田庄司:“完美是什么?” 他指着一件边缘略有起伏、釉色流淌不定的茶碗,平静回答: “是无数个‘意外’被双手的温度驯服后, 呈现出的唯一无法复制的此刻。”若你心中也有一个未曾抵达的远方,或一件不敢尝试的“从未做过的事”,请为所有在生命荒野里执拗扎根的灵魂点个赞。这世上哪有什么“犯傻”,有的不过是在逼仄现实里,依然选择燃烧自己的孤勇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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